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《酒国》:扯淡的荒诞

来源:本站原创  发布人:许英姿  发布时间:2014-10-11  浏览次数:

 

杨光祖
莫言长篇小说《酒国》的撰写开始于1989年9月,定稿于1999年11月,期间相距10年时间。
《酒国》使用了两条线叙事法,一个“莫言”创作的长篇小说《酒国》(暂定名),一个是“莫言”与文学爱好者李一斗的通信,包括李一斗每次寄来的描写酒国的小说,一共9篇,计有《酒精》《肉孩》《神童》《驴街》《一尺英豪》《烹饪课》《采燕》《猿酒》《酒城》。可以说,小说的主要文字就是这9篇文章,水平层次不一,还有“莫言”写的《酒国》(暂定名)的8段文字。主人公是丁钩儿,省人民检察院特级侦查员,专门去酒国调查一些干部烹食婴儿事件。
小说写得迷离恍惚,似乎很后现代,在表现技法上也竭力后现代,采用了比较时髦的手法,整个结构很类似于卡尔维诺的长篇小说《寒冬夜行人》(又译《如果在冬夜,一个旅人》)。《寒冬夜行人》写一个人到书店买书,每次买的都不对,回家看到一半,就没有了下文,然后又到书店换书,换回来的书,不但是另一本书,而且也是半截书,于是又去书店换,如此循环,很有意思。《寒冬夜行人》的结构,也是两条线,即由男女读者的爱情故事,中间穿插着毫无联系的十篇故事开头而构成的。这些没有多少关系的故事,加上男女读者的恋爱故事,使得小说奇趣迭生,余味无穷。
由于莫言仅仅为形式而形式,所以,他的《酒国》虽然采用多种叙事形式,但由于内容、思想的苍白,从艺术上看,是不大成功的。这与他的另一部长篇小说《蛙》一样,那个不断地给日本人写的信,还有最后的那个剧本,都没有什么意义。形式,由于内容的需要而产生,为表达内容而出现,才有价值,也才最有力量。
莫言的《酒国》,确实还是有一些社会批判意义,但亦不能过度阐释,小说的油腔滑调,某种程度上消解了它的严肃性,包括它的思想深度。有时候,感觉这与赵本山的后期小品颇有相似之处,为娱乐而娱乐,为搞笑而搞笑。
《酒国》(暂定名)8段文字,写丁钩儿去酒国调查烹食婴儿之事。丁钩儿作为特级侦察员,应该说有丰富的经验,用小说里的话说,“他是检察院技压群芳的侦察员”。可小说里的丁钩儿,似乎头脑不够,一到酒国,就被酒国宣传部副部长金刚钻灌翻。而与卡车女司机的性爱故事,荒唐离奇,简直就是《泰囧》。更可笑的是,这位女司机最后竟然是金刚钻的妻子,他们在她们家做爱时,被金刚钻拍照。但看金刚钻的情感表达,似乎也莫名其妙,既不像是一个丈夫,也不像一位地方领导。总之,丁钩儿的故事,给人的感觉是极端不可靠,作者似乎想学卡夫卡等现代大师的荒诞写法,但却忘记了荒诞的后面是深刻的思想,对时代的超敏感,对社会变迁的火眼金睛般的观察,还有丰富、生动,而且让人信任的细节。可惜《酒国》缺少的就是细节,真实、生动的细节。那个宣传部副部长金刚钻,根本连个符号都不是,飘飘忽忽,没有品格,没有人性,没有内心,没有精神,没有情感,小说读完了,他究竟吃的是婴儿,还是不是,也不大清楚,他和丁钩儿的对手戏,也是很虚,一切都模模糊糊。
李一斗给“莫言”寄来的9篇小说,详细写到吃烹食婴儿之事,应该说会有一定的批判力度,可是,你读完了,依然没有多少冲击力。为什么呢?我想,还是与这种所谓的后现代手法有关。在小说里,后现代技法与小说所要描写的内容没有有机地结合起来。我说了,过度地倾向于炫技,反倒影响了小说本身的冲击力。而且这9篇小说也是各自为阵,并没有形成一个系统。《肉孩》写一对夫妻卖自己的儿子小宝,地点是烹饪学院特别收购处,因为孩子被定为特等,最后卖了二千一百四十元。《烹饪课》里李一斗的岳母给学生讲授如何烹调肉孩的方法,但小说的前半部分,却主要写的是妻子的丑陋、身体的扁平,写了岳母的丰乳肥臀,写了岳母的风韵犹存。总之,这九个小说,从艺术上看,也乏善可陈,唯一的吃婴儿亮点,似乎也被恶搞了,那种社会的隐喻象征意味,大大地被减弱了。
莫言是在自造的荒诞、恶搞中迷失了自己,也暴露了自己对社会、时代的迷茫和软弱的穿透能力。莫言在访谈中说,进入20世纪80年代后期,他就觉得写作难度大了,因为“对当下农村生活隔膜了。我把握不住现在年轻人的心,写得不自信、不肯定”。莫言坦承,每个时代有每个时代的作家。现在年轻的作家要写出属于他们的当代小说,“我们正在往二线隐阻退”。
当然时代的变迁是一个重要的原因,但莫言的写作出现问题,更主要的是因为没有思想能力,不具备强大的思想穿透力。
他的文学资源主要是民间文化,那种狂欢,那种民间的搞笑,对他影响巨大。我们知道,莫言很喜欢写打油诗,他的打油诗不能说没有一点意思,但总体看,无法登大雅之堂,还是民间一般艺人的水平。他的钢笔字从庞中华而来,也是格调不高。莫言的《酒国》,就语言来说,很多是耍贫嘴,没有多少趣味。婴儿宴,应该是一个很好的隐喻,像鲁迅的《狂人日记》一样,可以写出我们这个民族的病灶来,对我们的文化做一个深入反思。可惜,莫言的思想能力远远不够,他在语言的狂欢中,沉迷于能指的滑动中,而彻底忘记了所指。小说有荒诞,但没有荒诞里的残酷,没有荒诞里的厚重。而且这个荒诞,还是那种扯淡的荒诞。扯淡而已。
学者赵汀阳说,美国学者哈里·G.法兰克福认为“扯淡与说谎虽然都是不真实的言语,但貌合神离,并没有相同的本质。谎言是真理的对立面,因此,谎言虽然拒绝真理的权威,反对真理,但毕竟承认存在真理,它只是试图掩盖真理,谎言在反对真理时是严肃的,而扯淡根本无视真理,根本不在意什么是真实或者到底有没有真实,因此扯淡对真理的态度是不严肃的,它不在乎真理是什么东西,甚至不承认存在真理”。法兰克福说:“就影响效力而言,扯淡远比说谎严重,是‘真实’的更大敌人。”([美]哈里·G法兰克福:《论扯淡》,译林出版社2008)赵汀阳说:“扯淡不仅是反真相的,而且更严重的是它是反价值的,扯淡会消磨掉人类严肃说出的各种价值,进而解构各种具有价值的事情和生活,这才是扯淡的最大危害。”
莫言的《酒国》里太多扯淡的文字。一个严肃的话题,一个沉重的题材,结果却以打油诗或者耍贫嘴的形式呈现,语词的无节制泛滥,夸张、变形、作秀、矫饰,结果毁掉了小说的质地,包括品格。阅读小说,我们发现莫言似乎有宣泄症,该说的时候他说不到点子上,不该说的时候叨叨几千字、几万字,废话太多,让人无法卒读。整个小说洋洋洒洒,啰啰嗦嗦,28万字,我们看到的基本都是作家莫言的唠叨,这种强大的主体性,膨胀了小说的面容,但却缺乏素描式的细节,小说人物事件都无法呈现出来。作家太有才了,也太喜欢炫技了,似乎忘记了小说人物的自足性。这种作家过度干预小说写作的现象,某种程度上毁掉了小说。
翻译家周克希说:“普鲁斯特的文体,自有一种独特的美。那些看似‘臃肿冗长’的长句,在他笔下不仅是必要的,而且是异常精彩的。因为他确实有那么些纷至沓来、极为丰赡的思想表达,确实有那么些错综复杂、相当微妙的关系和因由要交待,而这一切,他又是写得那么从容,那么美妙,往往一个主句会统率几个从句,而这些从句又不时会有插入的成分,犹如一棵树分出好些枝桠,枝桠上长出许多枝条,枝条上又结出繁茂的叶片和花朵。”(周克希:《译边草》,上海三联2008)莫言的小说语言正好相反,他没有丰赡的思想表达需要,本来简单的意思,却被他硬往错综复杂上去拉,他的句子的复杂不是本事的要求,而是人为地增加枝条。于是,很多段落都无法阅读下去。
小说的油腔滑调,那种耍贫嘴,也非常让人反感,他似乎要用一种政治话语的诙谐方式,解构某种东西,但其实除了贫嘴,却什么都没有。比如,李一斗让“莫言”给《国民文学》推荐小说,但连续寄了八篇,却没有任何回音。于是,他给“莫言”写信道:
他们既然开着那么个铺子,就应该善待每一个投稿者,俗话说得好,“三十年河东,三十年河西”,“天转地旋,你上来我下去”,“人无千日好,花无百日红”,“两座山碰面难,两个人碰面易”,保不准哪一天,周宝和李小宝这两个小子会撞到我的枪口上呢!老师,从今以后,我决不再向《国民文学》这个被坏人把持的反动刊物投稿了,咱们人穷志不穷,天地广阔,报刊如林,何必在一棵树上吊死?您说是不是老师?
这封信件的结尾,邀请“莫言”到酒国做客,给酒国写广告,参加《酒法》起草小组。他这样写道:
等您来,等您来,我的敬爱的老师,这里的山等您来,这里的水等您来,这里的小伙子等您来,这里的姑娘等您来,姑娘好像花儿一样,嘴巴里溢出天国音乐般的酒香……
李一斗给“莫言”的信基本上都是这个腔调,这种油嘴滑舌,与他的身份,与他所反映的烹食婴儿这个事件,都不太符合。阅读这样的信件,给人的只有反感。
第十章,写“莫言”到了酒国。这一章,对话很多,基本都是分行的对话形式,可读性倒很强,但读完后,发现无聊至极,没有一点好东西留下来。至于结尾说“我好像在恋爱”,更是让人肉麻,无一丝生气。
荒诞是一种现代意义上的审美形态,是西文现代社会与现代文化的产物。荒诞也是人异化的表现,是对人生的无意义的虚无性的审美感悟。荒诞的表现和写作,对作家本人是有很高的要求的,他必须具备强大的思想力,和对社会、时代的穿透力。它绝对不是扯淡。
 
——摘自2014年10月9日《文学报》第83期新批评专刊